這是薩福某一首詩歌的殘句,但也許不是殘句,也許全部詩篇就只有這樣兩句,再多一個字都是贅疣,是綁在墜崖囚犯背上的那個風箏一般的翅膀。
查爾斯·奧古斯特·孟金畫出的薩福就是站在懸崖邊的樣子,這是最富戲劇性的一刻,薩福披散著一頭風一樣的黑發(fā),袒露上身,左手倚靠著一塊聳立出來的巖石,右手無力地垂著,拿著一架豎琴——那是她的靈魂與生命,將和她一起死亡,或一起重生;海面也許僅僅是因為遙遠才顯得平靜,但我們分明會預見到下一刻的水花飛濺。陰郁的薩福像夜幕里一抹背向月光的烏云,些微的亮色是從天際透出的死神的磷火。
薩福袒露的乳房似乎為畫面增添了些許色情意味,但這其實是有來歷的:薩福曾經(jīng)因為某種罪名—或許是人們指責她教壞了全希臘的年輕女子,被送上法庭受審,輪到她為自己辯護的時候,她咬著嘴唇,只做了一件事情:解開上衣。喧囂的法庭突然間肅靜下來,男人們屏住了呼吸,方才還熊熊燃燒著的刻骨敵意不經(jīng)意間已經(jīng)結(jié)成了冰凌,融成了春水。他們突然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審判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,這女子分明是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最虔誠的祭司,沒有人可以判“美”有罪,更沒有人可以判“愛”有罪。
如果沒有人可以判愛與美有罪,那么,當然也沒有人可以判“詩”有罪。
詩與愛、與美一樣,高貴而脆弱,小心呵護都唯恐不及,怎么能輕易褻瀆、毀損呢?
薩福就是這樣被當庭開釋的,而吊詭的是,愛與美聯(lián)合著詩,終于一起判了薩福的罪,并且要她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,自己做自己的行刑人。
如果古老的傳說多少還有一點可靠的話,當薩福站在懸崖上的時候,她其實已經(jīng)是個五十五歲的女人了,這個年紀還應該、還可以與愛情有任何關(guān)聯(lián)嗎?詩人索??死账褂写闻龅絼e人問他:“索??死账?,你對于談情說愛怎么樣了,這么大年紀還向女人獻殷勤嗎?”詩人答道:“別提啦!洗手不干啦!謝天謝地,我就像從一個又瘋又狠的奴隸主手里掙脫出來了似的。”這則逸聞被柏拉圖記載在《理想國》里,就連偉大的蘇格拉底都要為之深思。
蘇格拉底會嘲笑薩福的不智嗎?五十五歲,女人到了這個年紀,大多歸于平庸、歸于厭倦、歸于堆積如山的家務事,誰還有一顆柔軟如云朵的心,去感受愛情?
我見過太多的花季少女斤斤計較著婚姻的價格,和她們比起來,年過半百卻為愛情站在懸崖邊上的薩福,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少女呢?
她們恨她,古往今來都恨著她,因為正是她的存在才刺眼地襯托出了她們的平庸。
詩歌于她們只是裝點門面的談資,于她卻是每一天真實生活里的柴米油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