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炮擊!趴下!”
十幾秒過去,天上傳來“咻”聲,由遠而近掠來,竟然壓過了嘈雜的輪機聲。還不待林水源想那么多,艦炮掉落在離船邊不遠的海面上,炸出高高的水柱,船身隨水面震波劇烈搖晃,林水源沒抓穩(wěn),跌撞在樓梯上,水花濺滿了全身。
炮火越來越接近,船隊只能采用S形前進,終于有一炮落在鄰艦甲板,火光沖天,半晌,又引發(fā)更大的爆炸,失去了動力的船,只能成為固定靶任炮火宰割。
在如雨落下的炮彈中左閃右躲,但運氣用完了,再一個全速大轉彎后,船舷一側發(fā)生大爆炸;逃過了炮火,終究逃不過水里來的魚雷。
船開始傾斜,有人緊緊抓住一切可抓住之物,也有人開始往水里跳,浮在水上的人感覺有東西從水里急速游過,原來是第二顆、第三顆魚雷,直撲向半殘的運輸船,給它最后的致命一擊。
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后,林水源與僥幸逃出的新兵,如同螻蟻載沉載浮,運輸船只剩半截“插”在黑夜的海上,很快就沉沒了,回頭這一幕,好像默片。
還好菲律賓海域一帶島嶼密布,拼命泅水,體力還足以游到岸邊,殘存的新兵被島上守備隊救起,后來林水源才知道,一船七百多人,只有一百多人活下來。
那一夜對初上戰(zhàn)場的新兵來說,簡直是可怕,把雄心壯志都磨掉一半。“逃?是要怎么逃啦!”想起阿母的話,心有余悸的林水源,只能苦笑。
才剛出陣就挨打,有人問,怎么只有挨打的份,長官鼓勵著大家,帝國海軍已經(jīng)準備好秘密兵器藏在某處,準備一舉逆轉勝,給敵人致命一擊,聽到這里,大家信心也增加不少。
林水源被編入“斬進隊”,隨軍逆登陸摩羅泰島。
四百人的隊伍,分乘動力小艇,載著各樣補給品出發(fā)。四百人?說是要增援島上的游擊隊,一舉摧毀島上機場,林水源心想,已經(jīng)落到要打游擊了,恐怕戰(zhàn)事也不樂觀。
登陸前的緊張氣氛讓他不敢亂想,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,這小艇大多是征用來的小漁船,根本沒有武裝,每個人心里都知道這點,當偷偷穿過美軍海上警戒網(wǎng)時,都在祈禱著不要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接近預定海岸,長官拿出手電筒往岸上畫幾個圈,明滅了幾次,岸上也有光源明滅回應。
小艇馬達全開沖向岸邊,待一定距離,艇上士兵紛紛跳進及腰深的海水里涉水全力前進,迅速地上岸潛入密林黑暗中。這次逆登陸很成功,神不知鬼不覺,老天保佑。
摩羅泰島北邊的岸本部隊殘存兩百多人,自從美國以優(yōu)勢兵力登陸,加上輪番轟炸后,只能四處轉進,挺身突擊騷擾美軍。
聽岸本游擊長官說,自從這機場建成后,美國飛機就可以直飛呂宋雷伊泰,整個南洋都在美軍制空權之下,務必攻下摩羅泰島機場,以掩護后方島嶼。
以游擊隊標準來說,他們的夜襲真是戰(zhàn)果輝煌,這都有賴隊上的高砂兵,林水源以前以為他們只是山里跑來跑去的番而已,沒想到這些高砂兵天生好像就有種第六感,在無言與漆黑的叢林中帶著游擊隊神出鬼沒,偷襲美軍,造成美軍非常大的精神壓力。
這夜夜出擊,看似戰(zhàn)果輝煌,但就連二等兵都不是的林水源也看出一個問題,就算殺死幾個敵兵,也是于事無補,美軍的補給根本是源源不絕的,你燒了殺了他們多少,他們馬上就補多少,反而是己方,資源損耗日益減少,卻沒有補給。
夜晚是游擊隊的天下,白天則是美軍大顯火力的舞臺。
在白天,游擊隊分成小股的部隊分散各處。在這里,警覺是保命的唯一方法,從濃密的樹縫中,常會見到飛機超低空飛過,林水源慢慢會辨認,什么聲音是康蘇里,什么是p38或是洛克希德。不管是什么機型,飛機常常比聲音先到,要是沒藏好,緊接著不久,就是連番的火炮轟炸。
游擊隊在各處挖了“章魚壺”,一遇到轟炸可就地掩蔽,那些火炮轟炸,震得讓人眩暈,仿佛要把地翻個好幾層,大地一波波地震撼。
火炮轟炸時沒人敢動,每波都讓人覺得死定了逃不掉了,只能消極地死死地躲在坑里,吸著火藥濃煙,差點也要窒息,等到告一段落,大地無聲,才有人走出來,仿佛隔世。
地面到處是窟窿,樹木被炸得七橫八豎,炸出一片空地,只有幾棵殘枝還冒著煙,鶴立雞群地杵在那。
每次一轟炸,就少了一個能躲的據(jù)點,處理完傷亡,又該轉移了,例行公事。
有時候在路上會遇到美軍巡邏隊,通常我方會先發(fā)現(xiàn)對方并發(fā)動攻擊。林水源不懂,為什么長官很固執(zhí),總要主動攻擊。
一開始,拔刀挺身突擊還能殺個美軍措手不及,可是每次都用同樣的戰(zhàn)術,美軍也有感應,還沒有沖到美軍面前斬到美軍,就被猛烈的機槍彈幕給撂倒。
己方人員更少了,游擊戰(zhàn)術的效果就像叢林的小飛蟲一樣,飛來飛去騷擾讓人討厭,隨時一巴掌可以拍死你。
美軍用各種優(yōu)勢兵器,坦克,噴火器,還有火炮轟炸,都讓游擊隊耗損越來越快,根據(jù)地快速變少,成天都在轉進。
才短短幾個月,補給已經(jīng)斷絕,他們成為殘兵,孤立在島上,每個人都衣衫襤褸,蓬頭垢面,餓著肚子在死撐,幸虧高砂兵對野外捕獵有一套,還能摘到能吃的草啊根的,偶爾還會抓到一些小野獸。
臺灣人在戰(zhàn)場上的身份本來只是幫忙運補雜務的二線“志愿兵”,連串的戰(zhàn)斗下來,沒有功勞也有苦勞,實戰(zhàn)經(jīng)驗累積了不少,很多人都直接被升為二等兵,甚至有升為軍曹者。
在軍隊里最低階的二等兵,卻是個象征,表明本島人身份跟日本本土人一樣平等了。
林水源被升為二等兵,他心想,這艱苦的戰(zhàn)場倒是個公平的地方,在臺灣,時常受到日本警察的欺負歧視,在日本人面前總是矮人一截,可是在這里,只要是兵,不管是日本本土人本島人,做的事都是一樣,就算是日本本土人二等兵,一樣要服從本島一等兵,現(xiàn)在大家一樣餓著肚子沒東西吃,受的苦都一樣,一樣隨時面臨死亡,不分本土還是本島,在這個地方一樣平等。
此時最大的敵人還不是美國人,而是各種叢林疾病。
沒有藥,管他是天狗熱、赤痢,還是什么鬼熱病都一樣,林水源也不知道得了哪一種,身體一下發(fā)冷一下發(fā)熱,肚子還脹得好大。
同樣情況也發(fā)生在很多人身上,走起路來目光呆滯,嘴巴張得老大像游魂,走著走著身旁有人慢慢落隊,落了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他們永遠跟不上隊伍了。
林水源拖著身子硬撐著走下去,偶爾會神志不清,醒來又發(fā)現(xiàn)走了好遠。他想到阿母,“阿母,我這次逃不了了,沒力氣逃了,歹勢,沒聽你的話,你會知道我死在這個小島嗎?”“阿爸雖然很兇,可惜我一直沒機會孝順過他……”
不知道絆到什么,林水源也沒力量反應去保持平衡了,就這樣,重重地撲在這南洋的某個密林中,他意識慢慢模糊,“孩兒不孝,看樣子魂魄也飛不回去。”
等到林水源睜開眼睛,扭了扭手,動了動腳,才確定他沒死,撿回一條命。
這種環(huán)境不可能是我軍的地方,那肯定是美國人的地方?
一想到美國人會做的那些事,挖開俘虜?shù)亩亲?,挖出眼睛做藥,割卵葩做奴隸,林水源真正感到恐懼了,在叢林里面對隨時的炮火和饑餓疾病尚且不怕,一想到接下來的酷刑他卻緊張恐懼得作惡,為什么天公伯要讓他活下來,難道虐待他虐得還不夠嗎?
他躺在床上惶惶不安,見到粗壯的黑人走過就像廟里地獄圖里的那些怒鬼,白人穿著白衣,又像索命的白無常。
意外的是,鬼畜米英對他異??蜌猓袀€黃皮膚黑頭發(fā)的過來跟他溝通,后來林水源才知道他是日裔美國人,負責翻譯,他驚訝得不能接受,皇國子民理應世代效忠天皇,竟然在敵人陣營服務。
讓林水源沮喪的還不止這事,待身體更好點,他穿著寬大不合身的美軍卡其服在規(guī)定地區(qū)走動,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們久攻不下的機場,轟炸機戰(zhàn)斗機大軍成排成排地停放,起起落落,沒有一刻消停,他心里難過,每飛走一架,就有多少己方弟兄死去。
他又見到機場一側庫房,物資多到庫房都塞不下,還在旁邊空地堆得跟山一樣,這一幕對他真的是打擊,努力了那么久,犧牲戰(zhàn)死那么多人,抱著必死決心付出那么大代價,對敵人卻是不痛不癢,只能挨打的仗還算仗嗎?
“就算馬來之虎親征,軍神復活也打不贏的。”他欲哭無淚。
林水源已有會戰(zhàn)敗的思想準備,不久,天皇的“玉音”終于傳到了他們的收容所,旁邊敵兵,唉!是美軍,他們的歡呼聲響徹云霄。林水源一陣悵然、失落,失意涌上了心頭。
旁邊一同樣被俘的日兵拍拍他的肩,“唉!總算是活下來了,這最重要,對吧!”
換上嶄新整齊的軍服、軍帽、軍靴,只不過身上的階級章,代表武運的一切象征都被取下,與其說是軍服,不如說是制服。林水源與幾個日本戰(zhàn)俘換上了這套制服,帶著傳單分成幾股向密林走去,向密林中喊話,張貼傳單。
“戰(zhàn)爭結束了,弟兄們辛苦了!”
“可以回家了,有熱騰騰的白米飯!”
“我們已經(jīng)堅持到了最后,陛下感謝諸君的努力!”
他們完全沒帶武器,心里害怕哪里來的冷槍,被當成叛徒給殺掉,戰(zhàn)爭都結束了才死掉那才叫作冤。
走向更深的密林中,感受到有奇異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而來盯著他們,矮樹叢晃動,開始有人從深處,像幽魂一樣搖搖晃晃走了出來,一個個像骷髏般蓬頭垢面。衣衫不殘破的人走到面前打量著他們。
“戰(zhàn)爭真的結束了嗎?我們戰(zhàn)敗了嗎?”
“你們真的是友軍嗎?”
林水源心想這就是他幾個月前的寫照,這些友軍撐得比他久,吃了比他更多的苦,想必他們已經(jīng)收到空投的傳單與地圖了,想要的只是一個理由而已,他有些心虛而耐心地回答這些投降日兵的問題,就這樣,每次都帶幾個殘兵回來。
戰(zhàn)俘們被移送到民答那峨的收容所,收容方式重新分配,分為中國人與日本人,以便未來遣返。
聽到這種分配方式,林水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他倒是稍微清楚那些歷史原因,因為日本戰(zhàn)敗,以后臺灣和滿洲就要還給中國,大家都是中國人了,只是從小就被教育日本是神國皇國,亞洲一等,最強大的,而中國一向被說成是最低下的,怎么一下就從日本人變中國人了。
有幾個高砂兵沖出來大表不滿,其中有個是軍曹,林水源認出那是高砂挺身隊有名的山下軍曹,傳說他戰(zhàn)功彪炳殺敵無數(shù),山下軍曹直說自己是日本人,不是中國人,差點要跟守衛(wèi)起沖突,直到槍管對著他們,他們才像斗敗的雞,沮喪無力地回座。